第四章  降清始末

第一节 清朝对汉官汉将的招降政策

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都极力争取明朝的汉官汉将。后金天命三年(1618),努尔哈赤以“七大恨”誓师征明,攻掠的第一个城市是抚顺。那时后金军有很大的掠夺性,经常是每攻取一个城镇,就将军民悉数屠杀,再将财物抢掠一空,然后毁城而去。但努尔哈赤既然出师征明,就萌发了入主中原的野心。因此,进攻抚顺时,他已积极招降抚顺的游击李永芳。后金先包围抚顺城,然后努尔哈赤派人送信给李永芳,向他陈明战降的利害关系:

汝抚顺所一游击耳,纵战亦必不胜。……汝素多才智,识时务人也,我国广揽人才,稍堪驱策者,犹将举而用之,结为婚媾。……且汝出城降,则我兵不入城,汝之士卒皆得安全。

努尔哈赤一边诱降,一边以云梯攻城。李永芳虽令军士准备防守,但也认识到既无力守城,也无力突围。后金军很快攻上城楼,他只得率守城兵五百九十人出降。李永芳是第一个投降后金军的明将,努尔哈赤十分重视,授予三等副将,并且履行诺言,将自己的儿子阿巴泰之女,嫁给李永芳为妻。这样,李永芳就竭诚报效努尔哈赤了。

后金天命七年(1622),努尔哈赤进军广宁,当时石廷柱任明朝千总,守卫广宁城,率其兄国柱、天柱降后金。努尔哈赤对他说,当地官员多心向明朝,“尔独迎我,以广宁城降,深为可嘉”。于是努尔哈赤很重用他们。后金军就是利用这些明朝降将,在明军内部做策反工作的。努尔哈赤当然明白,女真是少数民族,没有取得汉人的帮助是不可能入主中原的。由杀掉降将到招抚降将,在明军内部积极做策反工作,这对后金统治者来说,是一大进步。

天聪五年(1631),在大凌河战役中,皇太极对祖大寿的招降,是很典型的。皇太极是个有作为的政治家,比较有战略眼光。他争取明将比努尔哈赤更加积极,态度也比较诚恳。大凌河守将祖大寿是明军中的悍将,又有许多子侄在明军中任职,如果争取到祖大寿,就同时争取到一批祖大寿的亲属朋友和部下。皇太极对大凌河城围而不攻,然后致书祖大寿招降,态度十分诚恳,招降书里说:

我起自东陲,但知军旅之事,至于养民驭兵之道,实所不知。山川地势之险夷,亦多未谙。倘得倾心从我,战争之事我自任之,运筹决胜,惟将军指示。休戚与共,富贵同享,此朕之愿也。

祖大寿不肯降,表示宁死于大凌河城也不降。皇太极仍不灰心,他再次致书祖大寿:

我非不能攻取,不能久驻。但思山海关以东智勇之士,尽在此城。巷杀尔等,于我何益?何如与众将军共成大业!故以肝膈之言,屡屡相劝。

祖大寿当时已处于困难境地,突围不行,守城又很难持久,明廷派来的援军在离城十五里的长山口已被后金军打败。在援救无望、坐困孤城之际,祖大寿无可奈何表示愿意投降。皇太极派石廷柱去联络,祖大寿和诸贝勒约降,并杀了反对投降的副将何可刚。祖大寿心情是矛盾的,从封建道德忠君思想来衡量,他的投降是被迫的,但要取得皇太极的信任,才能逃离后金。为此,他又不得不将子侄祖泽洪、祖泽润、祖可法等留在后金。祖大寿向皇太极献计,诈逃以里应外合助后金取锦州,皇太极接受他的意见,令祖大寿率明军以败将身份逃回锦州。皇太极对祖大寿能否不负前议,自然是有思想准备的。他把祖大寿的子侄带到沈阳,多次要祖大寿配合后金攻锦州,祖大寿全无回音,显然祖大寿又变卦不降了。皇太极并没有因此把留作人质的祖氏子侄处死,而是加以重用。皇太极对降将不但录用,而且尽可能采纳他们的合理意见。祖可法留作人质后,被带到后金军中。诸贝勒问他为什么“死守空城”,他说:

恐屠戮降民,是以人皆畏缩。上于贫困者赈给衣食,富饶者秋毫无扰。宽仁爱民之德,远近闻之,然我国人犹不信也。

努尔哈赤的孙子、贝勒岳托对他说:

杀辽东民,乃太祖时事,我等亦不胜追悔。杀永平兵民,乃二贝勒阿敏所为,后论罪幽禁,夺其属员。此事与今无涉。我皇上自即位以来,敦行礼仪,政治一新,抚养黎民,爱惜士卒,想尔等亦闻之矣?

祖可法答道;

上宽爱民,亦尝闻之。虽我国之人,见尔等先年杀戮,肝胆俱丧;今虽言养人,人犹不信,职此故也。

这段对话说明许多问题,后金的屠戮政策确实在明将的心理上投下一片阴影,尽管他们诚恳地争取汉人、汉将投降,但明将中大部分人对后金是信不过的。

以往,努尔哈赤杀汉人十分残酷,几乎每陷一个城镇都把汉兵尽杀之,俘获的汉人基本上都分给女真贵族充当奴隶。有一次分赏给将士当奴隶的汉人,竟达三十万人。后人把努尔哈赤对汉人的政策归纳为两条:一是大规模屠杀汉人,二是把汉人大批分给女真贵族当奴隶。这个归纳,大体上是准确的。祖可法既然投降,就希望后金能成气候,所以他干脆把这个问题挑开,如皇太极接受这个意见,一方面可使汉人少遭诛杀;另一方面可使后金政权更得人心,也算忠言之告;更重要的是可保住自己身家性命。祖可法是有胆略的,这一点颇得皇太极的欢心。而岳托的答话也算是诚恳的,对原先的屠戮政策表示追悔,对永平杀降将之事说明是阿敏所为,已受到惩处。这倒不是敷衍之词。

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儿,也是一员猛将,为清入关前的四大贝勒之一。天聪四年阿敏在永平(今河北卢龙)附近被明军打败,随即下令将新降巡抚白养粹、知府张养初、太仆寺卿陈王庭、主事白养元、知县白珩、掌印官陈清华等,一律处死,并将城中百姓尽行屠杀。为此,皇太极下令惩处阿敏时,确实将诛杀降将和百姓列其一条罪行,指责阿敏是故意堕毁他的基业。皇太极说:

永平、遵化、滦州、迁安等处,归顺之民,耕种田禾,宜严禁扰害。

又说,对这些人“勿以形迹可疑,妄指平民为奸细”。他还特别指出这样做的原因是,永平等处归降汉民,“为汉人未降者所属目,岂可令其失望”。皇太极认识到,对待永平等处归降汉民的态度,决定后金今后能否招降更多的汉民,能否稳定地统治汉民地区。正由于他认识到这一点,所以才把如何对待永平等处归降汉民的问题,看得这样重。他一上台就把“安民”看成是“治国之要”,认为“满汉之人,均属一体”,并制订了许多安抚汉人和使用汉官的政策。这对争取汉官汉民起了重要的作用。当年大凌河城一役,虽然祖大寿降而复叛,但却得到祖可法等三十多人,也算招降的一大壮举。而且在这一批人里,确有颇具才能之辈,像祖可法和原明朝宁远副将张存仁,后来在清朝定天下的过程中,都起了重要作用。皇太极对他俩都给予重用。

由于皇太极对明降将宽厚,绝大部分的明将都是忠心耿耿地为后金效劳的,心地也比较坦诚。如张存仁于清崇德元年(1636)被封为都察院参政时,就对皇太极作了这样的表示:

臣以三死许国:如臣不实心任事,苟且塞责,畏首畏尾,即以负君之罪诛臣,一也;如臣假公行私,瞻顾情面,遗误国政,即以欺君之罪诛臣,二也;如臣贪财受贿,私家利己,即以贪婪之罪诛臣,三也。如臣不犯三事,而被奸佞诬陷,愿皇上大振乾断,诛佞人以戒谗嫉。

永平降将马光远和主动投奔后金的大商人佟养性,在天聪七年(1633)正月也联名上疏说:

(对汉官)凡有过失者,即时处分;有谗言者,即时对明,使正人不得遭其诬陷,邪人不得行其奸险。

降清官员都有一种心理,担心新主子不予信任,把话说在前头,免受谗言中伤。皇太极对降将基本上是信任的,在大凌河战役之后,他得到大批明朝降将,这些人都忠心耿耿地为清廷效劳。皇太极所实行的许多政策大多是从降将献策中得来的。后金、清初几次进军关内,都有孔有德、耿仲明等降将随行。这些人长期在明军中服役,对明朝情况很了解,他们参与运筹,自然要起很大作用。后金和清招降明将,由女真或满洲人出面效果比较差;而以明将出面招降,效果就很好,许多明军将士看到大势已去,就在明降将的招抚下投到后金或清营。对后金或清军瓦解明军斗志起了重要作用。

皇太极曾经说过,作战的事他来指挥,政治制度的建设主要听明朝降臣的。这并不是虚设之词。如天聪九年(1635),皇太极想考察汉官治绩,以所管地区丁户的增减,作为赏罚标准,凡是人数减少三分之一者,即将辖官削职为民。马光远认为不妥,即上疏言明:

各堡逃亡,多寡不同,而管堡各官,功次不等。既邀国恩予世职,慨罢为民,众情惊惧。

他要求对这些人可以“免削世职,仍令戴罪视事”。皇太极采纳了他的意见。又如崇德八年(1643),皇太极准备将内三院迁到理藩院之外。降将祖可法、张存仁认为不妥,上疏说明内三院是朝廷重臣,不宜远离皇宫。他们建议把理藩院迁出,而将内三院仍和都察院一起留在原地。皇太极立即照准。皇太极对汉臣的重视,调动了汉臣的积极性,又吸引许多明臣来降。

皇太极是比较宽厚的,不少汉将犯罪应受处罚,有的甚至犯死罪,大多得到皇太极的赦免。相反的,明廷对将领处罚却十分严酷,任凭一些太监、奸臣,陷害忠良。袁崇焕对明朝忠心耿耿,为保卫宁远,费尽心力,连续大败努尔哈赤和皇太极,却仅因清军施了离间计,崇祯帝就对他产生了怀疑,既不调查,又不顾前功,立即将他逮捕,凌迟处死。两朝对待有怀疑的将领,处理办法完全不同。相形之下,皇太极自然是较能笼络人心的。

皇太极对祖大寿的处理办法,就十分大度。祖大寿以诈逃为名逃回锦州城中,名义上以充内应,实际上重回明营。但他却带话给清营,说是带去的兵太少不便献城,须等待时机。皇太极知道祖大寿变了卦,却并不声讨他,只派人送信,叫他“勿忘前约”。当祖大寿的降清被明朝巡抚邱嘉禾侦知,密报了崇祯帝。在这种情况下,祖大寿上疏自劾。崇祯帝为了笼络人没有降罪于他,还晋升他为左都督。清军先后多次致书祖大寿,祖一直没有答复。皇太极耐心等待,并没有明显表示对他不满;并在这时候,封祖大寿的子侄祖可法为一等梅勒章京,祖泽润为兵部右参政,祖泽洪为吏部承政;还把清军战事进展报给祖大寿,无非是希望他认清形势,助清讨明。祖大寿仍是一直没有理皇太极。但是,祖大寿并非明朝的忠臣,他对崇祯帝杀袁崇焕十分不满,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崇祯帝所杀。所以,崇祯帝三次召他进京,他都不去。皇太极对祖大寿等了十年,费了很大力气,最后还是锦州城里弹尽粮绝时,他才被迫投降的。皇太极不但不责怪他,反倒说:

往事已不可追,此后当竭尽尔力以事朕,则善矣!

皇太极以这样宽广的胸怀,来争取降将,其目的是为入主中原作准备。正像他自己所说:

欲使人心悦服,以图大事耳。若人心未和,虽兴师动众,焉能攻城必克,野战必胜。

清朝从努尔哈赤开始,征战不休,涌现出许多猛将,如议政十贝勒、八大臣中就有许多是征明的勇将。但这些人大多“不谙国事”。诚如《清太宗实录》中所讲:

我国之攻城破敌、斩将搴旗者,实不乏人;守地治民、安内攘外者,概未多见。

在这种情况下,皇太极自然想从汉官中争取到治国安邦之臣,这是他的出发点,也是他制定争取降将政策的立足点。

值得注意的是,像李永芳、马光远、石廷柱、孔有德、尚可喜、耿仲明等降将,在明朝并不是什么名将,地位也较低;但到了后金和清朝,受到重用,于是个个精明,献谋献策,对进占辽东已经立下汗马功劳。而要入主中原,就更需要具有文韬武略的定国安邦大臣。在皇太极眼里,洪承畴就是这样的人才。因此,清廷得到洪承畴的忠心归顺,就成为结束松锦战役之后的头等大事。